鸭蛋青,母亲的诗散文

正月初,浓浓的年味还粘粘稠稠,老家江苏盐城的朋友给我们带回了一箱盐城特产:咸鸭蛋。这是第三次或第四次吃他送的咸鸭蛋了。我打开薄塑料膜包装,刮掉裹着蛋壳的湿软的黑色泥土,再用清水洗干净,传说中的鸭蛋青终于重见天日。鸭蛋青是我很心仪的颜色。总觉得鸡蛋的肉粉色不够清爽,鹅蛋的白又太过分明,粘上一点点的灰便会给人一种不洁净之感,而鸭蛋青,是有质感和包容性的,低调而知性。

鸭蛋青,母亲的诗散文

把洗干净的咸鸭蛋用沸水煮熟,佐餐,于是,年的油腻之气顿消。

在朋友之前,也常收到这样整箱的咸鸭蛋,——是每次回老家时母亲让带回来的。那时候,母亲身体还算硬朗。儿女都成家另过了,日子寂寞,老人家便养些鸡鸭。鸡蛋家常,不稀奇,不宜长期存放,又不适合腌了吃;鸭蛋正相反。于是母亲便把鸭蛋攒下来,攒了三五十个,用她自己的土方子腌好了放着,等我回去时带走,并特意交待:让你婆婆也尝尝。

母亲吩咐的时候,我总是漫不经心地听着,应着。咸鸭蛋市面上并不缺,想吃了可随时去超市买几个。所以,心里不以为然:不就几个咸鸭蛋吗,也不值几个钱。——瞧见我有多庸俗了吧,衡量的标准只是钱。不知母亲对自己的心血不被重视可有感知,不过她明白我会遵从她的吩咐,会把她的心意带给婆婆,其他的,也许便不重要了吧。

现在想来,我的漫不经心源于只看到了结果,并未亲历母亲腌制咸鸭蛋的全过程。之后,母亲去世后四周年的那一日的某一刻,当我反复阅读我自己书里那些关于母亲的文字时,除了对母亲的.怀念,我突然感受到了对自己文字的那份珍爱,所谓的“敝帚自珍”就是那样的吧,便想到了母亲的咸鸭蛋,想到她说“给你婆婆尝尝”时的郑重其事。有一种感觉,在母亲的心里,那些咸鸭蛋之于母亲,便如同文字之于我一样,百看不厌,爱不释手。就在那一刻,我生平第一次认真去想象母亲是如何用心抒写她的诗篇的。

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,小鸭子也睡醒了,从它的青色小圆屋子里探出头来,一个个憨态可掬,挤挤挨挨,等着主人来认领。——若是四十年前,母亲会亲自操持孵小鸡、小鸭子的事情。可时光流转,母亲已老态毕现,操不了心了,她便到出售小鸡小鸭的人家,挑上七八十来个,拿回去,当宝贝一般地侍弄。——她一定不会到集市上去,因为“不摸底儿”。她会到相熟的乡亲那里挑选,那些小生命因为乡风淳朴不会违逆生命的自然规律,会更健康些。母亲管小鸭子叫“扁嘴儿”,她给扁嘴儿们喂食的时候,便“噜噜噜”地唤它们,那些扁嘴儿一个个扭着屁股,“嘎嘎”地叫,围着母亲打转。在母亲从早到晚“噜噜噜”的召唤里,扁嘴儿们一天天长大。有时候不知道哪只扁嘴儿晚上发癔症叫唤几声,母亲便会披衣起床查看。母亲看她的扁嘴儿,眼中充满了期待。

母亲舍不得把她的宝贝们圈养起来,说散养的扁嘴儿健康,下的蛋好吃,就那么任它们在院子里的青砖地上散步,大模大样地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拉下一坨坨的便便。父亲不小心踩到了,便吆喝起来:你个死老婆子就糟蹋人吧……啥都没有你这几个扁嘴儿宝贝……说到底还是闺女亲……我到现在连个鸭蛋皮都没吃到……

母亲不稀罕听,嘴角牵了几下,却只是个嘲讽的笑意,然后铲些土或草木灰撒到便便上,过一会儿用锨铲了,清扫干净,撒到菜地里,于是,那些攀爬到架子上的勾勾秧上便结出比往常大得多的丝瓜和黄瓜。

终于,那个最肥硕的鸭子下了第一个蛋。母亲把那个热呼呼的蛋捧在手里把玩半天,眼里满是喜悦。她把蛋轻轻放在铺了麦秸的纸箱子里,麦秸柔和的浅黄,烘托着淡淡的青,很有诗情画意。镜头一闪,那淡淡的青已铺满了一层,像青色的鹅卵石。半箱、一箱……母亲的满足藏不住了,把瘦瘦的日子撑得鼓鼓胀胀。母亲开始忙着去砖窑附近找红土。红土和成泥,兑入足够多的盐……还有些什么调味料我不知,因为我从未曾见过母亲腌制咸鸭蛋的过程,也没有兴趣向她取经。现在想来,满满的都是遗憾:母亲的秘方随着她的人一起走了,今生今世再也吃不到母亲风味的咸鸭蛋。母亲骨节粗大的手沾满了红泥,她把一个个裹上了红泥的鸭蛋妥帖地码到那个深咖色的粗瓷瓮里,盖上盖子,然后开始了耐心的等待。——急什么呢,反正她远方的女儿还得些日子才能回来。

终于,女儿要回家了。母亲把那些腌好的咸鸭蛋上的泥土洗干净,又一个个放在铺了麦秸的纸箱里,一层麦秸一层蛋,摆放得妥妥贴贴。这个太大放不进去,换个个头儿小点儿的;这个又小了些,有空隙,来回晃荡,会碰破的,换个个头儿大点儿的。一个个妥帖地安放好,就像我写字时一样,把字序词序调来换去。母亲,可不是在用心抒写她的那首诗么?

母亲腌的咸鸭蛋,从外观看和他人腌制的无异,一样的鸭蛋青。但是切开发现,是真的好:蛋清细腻洁白,蛋黄是明亮的桔红色,油汪汪的。那色彩夺目的作品,我分明是喜欢的啊;那样香浓的味道,我也分明是喜欢的啊。可记忆中我似乎从未对母亲夸赞过她的咸鸭蛋,母亲是否有过小小的失落呢。我想,一个人吝啬对美好事物、行为的赞美,除了嫉妒,当是轻视。我自然属于后者。诚如前面所写,认为那不过是不值几个钱的司空见惯的咸鸭蛋,并不理解那鸭蛋青中所包裹的爱与期盼。现在,母亲再不会为我腌制咸鸭蛋了,我却在这个微凉的初夏的夜晚敲打着这和母亲的咸鸭蛋有关的文字,追缅着母亲的煮妇人生。又想,如果无心,即使见证过母亲腌制咸鸭蛋的全过程又能如何?

鸭蛋青,母亲的诗篇。岁月的手轻轻抹去浮尘,那些写在春花秋月、夏雨冬雪里的爱与等待全都鲜活起来。我推开窗子,雨线一根根,隐没在路灯下那一抹柔和清新的绿意里,细听,沙沙有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