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上了社会大学-作文

我上了“社会大学”

我上了社会大学-作文

眼看着1951年的春节就要来到了,机关里给每个人发了一笔过年补助费,我也领到了一份,而且钱和经理一样多!虽说那时候的10000块钱,只是后来新版人民币的1元钱,但我一下子拿到了厚厚一叠子15万块钱,这可是我有生以来,头一回遇到的大喜事!那天晚上,我将那叠钱压在枕头底下,在木板床上翻过来覆过去,硬是一夜没有睡好觉。第二天一大早,我向经理请了假,将钱放在贴身的口袋里,一口气跑回家。进了家门,姆妈正费力地在纳着那厚厚的军鞋底。我将那叠钱从怀里掏出来,双手递给她,嘴里高声喊着:“姆妈,我会赚钱了!”姆妈将鞋底放下,一手接过钱,一只手将我紧紧地搂进她的怀里,眼睛里闪烁着泪花,喃喃地说着:“我的寿伢子长大了,会赚钱养姆妈了。”说完这句话,她从那叠钱里抽出几张塞进我的口袋,说:“姆妈晓得你爱吃麻圆,真想吃了就去买一只吧。”

回到机关,经理给我写了一张山西省某某地方某某人的纸条子(因为我早就忘记了,现在只能写某某),连钱一起递给我,说:“小鬼,到邮局把这钱给我寄到家里去。”我说:“您就不留下点钱买香烟?”他一挥手,说:“不留了,不留了,不抽烟也死不了人。全都寄去吧。”

我拿着厚厚的一叠钱往外走,刚好碰到上次帮我改衣服的南下干部陈同志。她问:“小王,拿这么多钱干啥去?”我说:“经理说要寄回老家去。”她说:“哪个老家?纸条给我瞧瞧。”看完后,她深情地低声说:“抗日战争时期,经理的爸妈都让日本鬼子杀害了,他小小年纪就参加了八路军,这哪里是他家呀?这是跟他一起参加革命的一位战友,早就牺牲了。我们来到湖南,只要是逢年过节,他都要往那位战友家里寄些钱。”听了陈同志的话,我心头一热,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。我到邮局寄完钱,又用母亲塞给我的钱买了两包大生产。回到机关,我将寄款收据和“大生产”一起递到经理手里,对他说:“我知道了,您刚才让我寄的钱,是寄给革命烈士家属的。今后您想抽烟就别太省了,我有钱,我替您去买!”听了我的话,他好久没说话,可也没有让我将烟退回去。后来,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只木烟斗,抽上了便宜的烟丝,再也不抽香烟了。

我也有个毛病,就是晚上睡觉不老实,总爱“打被”。每当那时候,经理就会在寒夜里悄悄起床,再轻轻为我掖好被角。

春节刚过去不久,机关就开展了整风运动。一天下午,我可能是开水喝多了,那晚上竟然尿了床。我被冷冰冰的湿垫子冻醒了,一下子吓得没有了睡意。我心想,现在参加了工作,再不是小孩子了,可是还尿床,明早若是让经理发现了,他会怎么想?我越想越害怕,一晚上都没有睡着觉。第二天我早早起来,用被子将床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。上午我外出送信,中午吃了饭回到宿舍一看,被子、垫子全都不见了。我当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。心里想,肯定是经理发现我现在还尿床,没有资格当通讯员,他将被子垫子都收走了。我只好坐在床边流眼泪。一会儿,经理走进来,笑呵呵地问:“小鬼,谁招你惹你了?一个人偷偷流猫尿?”我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嘟囔道:“我坦白,那不是猫尿,是我喝多了开水尿下的。”经理哈哈大声笑起来,说:“哪个小孩子没有尿过床?我也尿过呀!你坦白个啥?只是湿垫子不拿到太阳下去晒干,反而用被子盖住它,晚上再睡到那冰凉冰凉的湿垫子上,冻出病来了怎么办?”他站起身来,说:“走,跟我去收被子去。”被子、垫子收了回来,经理帮助我铺好,拉我坐在床边,轻声细语地对我说:“昨晚上你尿了床,今早就想用被子盖住它,不让别人知道。你很快就要到离开我,到基层去工作了,若是犯了错误,你想用什么东西去掩盖它?”说到这里,经理站起身来,用手抚摸着我的头,语重心长地说:“你跟我也有两个月了。你人聪明,是个好孩子。现在机关马上就要整风了,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,来,我教教你。”五十多年过去了,直到今天,我也没有忘记经理教我唱的那一首歌:

我们是新中国的干部,我们是毛爷爷的学生,为人民努力工作,为祖国奋不顾身……

手摸着胸口问一问,有哪些事情对不起人民。贪浪费有多少?官主义有几分?

大家应该来反省,好同志有过就改正,思想包袱丢干净,靠近了组织一身轻。

那天经理好像挺开心,唱完了歌,又笑着说:“我这破嗓子唱不好歌,有时间你请小陈同志再教教你。可是你一定要记住,犯了错误不可怕,可怕的是遮遮掩掩,不敢承认它。有句老古话说得好,没有不透风的墙?正确的方法是承认错误,并下定决心去改正错误!”

因为我刚参加工作才两个多月,年纪又小,领导就没有让我参加整风会,只是交给我一个任务:看守两个“有问题”的人。一个是会计汪吉(这位先生现在该有八十多岁了,我只能用一个化名),据说他贪了120万(也就是后来新币的120块钱)。另一个是年纪轻轻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同志,名字叫做方万香(也是化名),据说她同一位南下干部有那个“关系”。这两个“对象”分别关在两间小屋子里,我的任务就是每天给他们送三顿饭。他或她要上厕所了,我去开门锁,然后看着他或她进厕所,事毕回来,再将他们的小屋门锁上。一天,经理看我闲得怪难受,给我找来一本纸张粗糙但是挺厚的书,封面上印着“钢铁是怎样练成的”几个大字。我说:“这书我哪里看得懂。”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,说:“初中生,也算是个小知识分子了,你就看不懂这本书?”我说:“经理,这是练钢的书,我哪能看得懂?”他笑着说:“你翻开里面看看呀。”我按照他的话,将书翻开,竟是一本苏联小说。这可是我接触到的第一本苏联小说。读着读着,我就着了迷。后来,当我看到保尔和冬妮亚在那个晚上,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,眼看着两个人就要吞下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被国人视为“该死”,但又确实令人们舍生忘死的“禁果”了。那一段短短的文字,竟让我这个当时还不满十三周岁的“男子汉”浑身发热,心也怦怦怦地跳了起来……

一天,方万香又被带去参加会议,快开中午饭了,还不见回来。我就到会场门外去看看。只见一位南下女同志,脱下一只脚上穿着的军用大头棉鞋,正用那厚厚的鞋底在打她的脸。脸打肿了,嘴角流着血。那位女同志问:“你这个破鞋,到底招也不招?”她带着哭腔说:“我实在没有干那事,你让我招吗咯(什么)呀?这真正是黄泥巴掉到了裤裆里,不是屎也是屎了。”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她脚上那双半新不旧的蓝色布鞋,一点也没有破。心里想,好好的鞋子怎么能说是破鞋呢?后来我告诉了通讯班长小夏。小夏一听,笑得弯下了腰。他一只手揉着腰,哎哟哎哟了好一阵子,抬起另一只手指着我说:“小王呀小王,赶快闭上你那张嘴。你再说这样的话,我的腰就要笑断了。”紧接着,他“嗨——”了一声,又指着我哈哈哈地大声笑起来,说:“只怕再等几年,你这个小鬼头也会去想那‘破鞋’了哟。”

后来听说会计汪吉被判刑3年,方万香在整风运动结束后被开除回了家。那位南下同志听说是受到了一个什么处分。

那次“整风”,我没有亲身参加,但确实是有生以来头一回,受到了“深刻教育”。从那以后,我明白了,人活在世上,有两件事情千万做不得:一件事是贪钱,一件事就是乱搞那个“关系”。我还知道了北方话的“破鞋”原来说的是人而不是鞋。(好像是1980年,我从西藏回来探亲,就去看望郝部长,刚好遇到县里的同志来调查情况,为方女士落实政策。部长说:小王,刚好你在这里。你那时候年纪小,记忆力强,你就将那些情况讲讲吧。我就讲了上面那个故事。调查同志边听边记,也没有再问什么。只是听说后来方女士落实了政策。)

1951年3月,单位刚刚配发了从民主德国进口的脚蹬能刹车的自行车,我兴致勃勃地学骑车,后来还骑着自行车,跟着通讯班长小夏,去听葛振林副部长给我们讲,他们当年在狼牙山阻击日本鬼子的故事。葛副部长说:那一次,鬼子来了三千多,我们的主力和地方机关还有那么多老乡需要转移,到最后担任阻击敌人任务的,就只剩下了我们六班一个班。敌人的火力十分猛烈,情况十分危急。为了保证主力和地方机关及老乡安全转移,马班长决定牵着敌人的鼻子,往盘坨的悬崖绝路上走。到了最后关头,我们只剩下了五个人,只有班长枪里还剩下一发子弹,大家就用石头砸。敌人冲上来,班长用最后那粒子弹打死一个敌人,我们砸坏枪,然后就跳下了悬崖。

那次惊天动地的战斗,班长马宝玉等三位同志英勇牺牲,葛振林和另一位姓宋的战友被悬崖上的树枝挂住,幸免于难。听完故事,我冒失地问老英雄:“部长,那么多的鬼子,您们当时就不害怕吗?”小夏班长狠狠地瞪了我一眼,老英雄却宽厚地笑了笑,说:“战斗刚打响,谁都难免有一点紧张。莫说是个人,就是一只小蚂蚁,它也想多活几天呀。但战斗真的打响了,看到身边的战友一个又一个倒下了,心里充满了仇恨,眼睛打红了,啥都忘光了。当时想的就是,打死一个鬼子就够了本,打死两个就赚了一个。何况那时候,我们一个班,与敌人苦战了一整天,已经击毙了90多个敌人,早就够本了哟。”听了老英雄那坦诚的话语,当时我就想,葛部长这样全国乃至是世界闻名的战斗英雄,他虽没有说害怕,但还是承认有那么一点点“紧张”。今后我若是能够参军,打起仗来,一定要做到一点也不紧张。

一天下午,经理开完会回来对我说:“小鬼,这段时间觉得怎么样?。”我说:“很好很好。只是自行车还没有学会,摔了好多次。”他摸着我的头说:“小鬼,看来你那一年初中没有白读,这段时间挺不错,是该到下面去锻炼锻炼了。”我不晓得他说的下面在哪里,又舍不得离开姆妈和那辆自行车。但是想归想,嘴里可没敢说出来。见我不开口,经理笑着说:“不说话,那就是同意了。给你放两天假,回去准备准备,过两天我让老伍送你去。到了区里,可就是一个小干部了哟。” 我连忙回家去,将要到基层去的事情告诉了姆妈。她一把将我揽进怀里,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。可只过了那么一会儿,她松开了我,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道:“现在是新社会了,我的寿伢子也长大了,该飞了……”几天后,伍隐华同志带我去渣江(八区)。我们先是搭汽车到西渡,第二天我背着自己的小背包,跟着老伍走在崎岖的山路上,两只脚打了好多泡,背包被老伍拿了过去,我可实在是走不动了,见到路边一块石头,就坐在那上面不愿意走了。老伍无可奈何地直摇头,但还是在我身旁的另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。我发着牢骚:“我自行车都没有学会,经理就急急忙忙派我来乡下……”我的话刚说了一半,就被老伍打断了,他说:“小王,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。你留在经理身边,他每天扫地,打开水,送信都不用自己动手,多舒服。现在你走了,这些啰嗦事情都得他自己动手了。可是你一到八区,就是一个小干部。你自己好好想一想,应该怎么办?”老伍站起身来,着急地说:“小王,咬紧牙快点走,不然天一黑,碰上老虎就糟了!”看他那紧张的样子,不像是在吓唬我。我心里一阵害怕,脚上竟也凭空添增了一份力量,天擦黑时总算到了渣江。后来我听区里的老同志说,夜晚老虎有时候真的会到渣江那条小街上来,那天老伍确实没有吓唬我。现在回想起来,郝经理让我给他当通讯员,接着又让我到基层去,他是为了什么?在上个世纪,“组织培养”是人人都会说的一句口头禅,但我却亲身感受到了。那时候的很多老干部,的的确确就是这样子在做。

我在县贸易公司八区营业所,开始时也没有个具体工作,主要就是负责打扫营业室的卫生,擦煤油灯的玻璃灯罩,逢到“赶场”的日子,门市部的顾客会比平时多上好几倍,哪个人忙不过来了,就喊我过去临时帮忙打下手。后来又让女同志李菊秋带着我负责收购群众手里的废铜烂铁,说是要运到工厂去熔炼做成子弹支援自愿军。这件工作挺麻烦的,光是那铜,就分为弹壳铜(价钱最高)、紫铜(紫红色的铜)、响铜(铜锣、镲、钹)、黄铜、杂铜,价钱还都不一样,加上那时候的老秤一斤是十六两,一两只折合0?0625斤,这就将我搅晕了头,我除了加紧练习打算盘,还要每天背诵:一退六二五,二一二五,三一八七五……。后来收铜有了人,我又与小李去给贫苦农民放救济粮,每天跟谷子打交道,一直继续到我1952年调到县里去时才移交给别人。

那时候,湘南地区第二批土地改革复查工作正在进行。有时候我也被派跟着区里的工作组去下乡,可我什么也不懂。一次正在开会,几个老同志都不在,乡长就对大家说:“现在请小王同志给我们讲几句话。”那一刹那,我的心确实跳到了胸口,满脸通红,浑身哆嗦,几乎要昏过去了。

也是在那些日子,我亲耳听到了贫苦农民在诉苦会上对旧社会,对地主阶级的血泪控诉;亲眼看到了贫苦农民一家几口人共盖一条破鱼网般的被子;我还看到有的贫苦农民为了躲避隔壁军队抓壮丁,忍痛砍掉自己的右手食指,然后将那一节指头保存在石灰罐罐里,直到土地改革开控诉会时才拿出来。经理有时候也到八区来,还让我跟着他在贫苦农民家里住过好多天。我知道了地主阶级是剥削阶级,革命就是要革他们的命。但那时候,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是什么家庭成分,我也觉得自己是个革命干部,从来也没有将地主阶级与我自己联系起来。

那两年我虽然离开了衡阳市第二中学,算是辍学了。但我有幸在那个年代,在那被人们称之为革命熔炉的地方,接受到了那些老干部以身作则的教育,真正是“随风潜入夜,润物细无声”呀。我等于又上了一所好学校!

那段日子,领导让我干什么我都是好好地去干。1951年渣江镇上那小小的文化室有了一台康乐球,休息时我就去学着打;那时候蒸水河里的水纯净得绝不亚于现如今用塑料桶装着卖钱的“纯净水”,是那样地清,那样地甜。每天吃过晚饭,我邀上小街上的几个小伙伴一起跳进河里,尽情地戏水,尽情地玩耍,一个“澡”就能洗到天黑;那时候,我真像“小草”那首歌里唱的:“没有花香,没有树高;从不寂寞,从不烦恼,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……”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叫做“烦恼”的一个词。我就是这样子告别了自己的童年。(想到这里,我翻出了文化革命后幸存下来的,一张1950年在衡阳二中读书时的`照片。久久看着自己那双不大但却是童真无邪的眼睛,引起了我对桩桩往事的回忆。原本零乱无章的记忆小碎片,也就慢慢地串连了起来……)

1952年,我调到县贸易公司工作。那时候上级很注重提高工作人员的文化素质,县里办有干部文化补习班,我在那里主要补习初中语文课,但是现在还能记得起来的,就只有赵树理先生写的《田寡妇看瓜》了。我又通过函授自学上海的亚伟速记。县贸易公司的李秘书文化水平高,新湖南报和北京的新观察杂志上面经常能看到他的文章。我遇到不懂的问题就问他。李秘书对我也很好,经常告诉我如何积累素材,如何写文章。后来,我就大着胆子试着给报社投稿。一次不成再投一次,到了第三次,一篇小小的稿子终于见了报。看到那两块豆腐干大小的文字,还有自己的名字,竟然都登在了新湖南报上面,我真的像中了头奖般地高兴!这张照片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。我在后排中。前排右二是公安局老张,一位南下同志。后排右一是我的好朋友王继。后排左是李淦。其余三位同志都是县里的干部。十分遗憾的是现在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。

也就是在1953年,由部队转业下来一批干部,县贸易公司就分到好几位。特别是组织科的韩科长,在朝鲜战场时是位营教导员,听说还是一位战斗英雄。过去,我亲眼见到的英雄就只有一个狼牙山的葛振林老英雄,但我们不在一个县,除了跟着小夏去他那儿听过几次战斗故事,平时也没有交往。所以我对韩科长特别地钦佩,有事没事都爱往他那里跑。他也经常给我讲些朝鲜战场的故事。有一次,我还和莫京思穿上他的军装,戴上帽徽领章,胸前挂着他那些光彩夺目的军功章,到照相馆痛痛快快地过了一把军人瘾(可惜那张照片1969年在暴分子抢、砸我所在的西藏巴青县高口区时给“砸”丢了)。照完相,我去给他还衣服,韩科长说:“小王,你这么喜欢军装,这套衣服就归你了。”那是一套半新不旧的四道棱的军干服(那时候解放军的军装是仿原苏军的军便服,士兵军服后背是一大块布,而干部服却是由一宽两窄三块布组成),我真比得到了一块金子还高兴。看到我那高兴的样子,科长又从抽屉里找出一本书页已经发黄的旧书。他满怀深情,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磨损的封面,说:“这本书可不简单。它写的是卫国战争中苏联英雄马特洛索夫的故事。这还是你们湖南大作家周立波同志,用他写《暴风骤雨》得到的斯大林文学奖金买了送到朝鲜前线的。它跟着我在朝鲜经历了枪林弹雨,现在送给你。”我高兴得给韩科长鞠了个躬。从那以后,我天天都想着马特洛索夫,想着冲锋枪,也更想去当兵了。